第124章
作者:枕上灯      更新:2025-12-19 17:30      字数:3190
  赫连先的目光愈发幽深:“你离开九妘、离开那个女人已经十年了,还是这样放不下吗?”
  程曜灵听不到赫连先说什么,听到了也无法回应,她太痛苦了,痛苦到没法开口发出任何声音。
  她从记事起就被阿云若教导要守护九妘,可今天却知道仙鹤潭是因她而毁,明明是九妘养出来的战士,却一直守护着九妘之外的土地,还害得九妘遭受灭顶之灾,这种痛苦胜过死亡千倍万倍。
  就像是突然被掘根的树,有人一斧一斧砍在她身上,斩断她的筋脉血肉,将她撕裂得血肉模糊后,轰然抛落在一片空空荡荡的原野上,她前后左右所有曾经依赖过的、信奉过的、滋养过她的事物全部消失,只剩下浓雾重重的永夜。
  是她害了九妘,阿云若当初不该救她,她幼时要是落入敌手死在沧州就好了,这样一切就都不会发生,她为什么还活着,为什么阿云若死了,小都兰死了,仙鹤潭也毁了,她却还活着?
  这样的念头驱使下,她紧闭双目,额角狠狠撞上铁笼,刹那间头破血流。
  粘稠的血液划过脸颊,她却觉得没那么痛苦了,迅速倾身还欲再撞,却被赫连先一手捏住下颌制住了。
  赫连先被激怒了似的,低头直直看着程曜灵,几乎是发狠道:“这条命是我给你的,我没说要你死,你就必须活着。”
  她头一回展现出这样激烈的情绪。
  程曜灵却没有看她,眉目低垂,额角唇角鲜血流溢,脸上血痕纵横,毫无生气,听清了她的话,声音嘶哑破碎,木然回应:
  “我还给你,我不要了,我还给你。”
  赫连先攥紧了程曜灵的脸,神色几番变幻,最终叫了下属过来,给程曜灵的伤口上药包扎后,将她的手脚全部捆牢,嘴巴堵住,铁笼也铺上一层了羊皮,显而易见是不肯让她再自戕。
  程曜灵没有再做徒劳的无用功,一动不动地窝在铁笼角落,偏着头双目紧闭,面色惨然,四周一片黑暗死寂。
  赫连先也没有再看她,离开了帅帐,大半夜的不知去做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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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作者有话说:这就是最虐的部分了,后面不会再虐了
  第102章
  赫连先策马抵达江岸之时,夜霜满地,斜月沉沉,万点银光正随着波涛一同流涌。
  马蹄声歇,她姿态娴熟,轻轻仰倒在马背上,玄色披风垂落鞍鞯,直望向中天明月。
  “山之高,月出小。月之小,何皎皎。我有所思在远道,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。”
  程粲许多年前亲昵的、有些无赖的、带笑的低沉嗓音忽在耳畔响起,混着江风刮过耳廓,那张早已经被时光侵蚀得模糊的、弯着笑眼的清俊面庞,此刻竟在遥远月轮中清晰了一瞬。
  当年那人对着她的时候,总爱念叨“我家明月”“我家婵娟”。
  可惜,十分好月,不照人圆。
  那些缱绻流金的风云岁月,都早随着那个明月婵娟的名字一同被她抛弃。
  只是那些年月里结出的一枚奇特的、异常饱满的果实,如今竟让她觉得有些棘手。
  那孩子身上有种让人忍不住揭露残忍真相,就为看她服软示弱被打垮的魔力。
  所谓强极则辱,大抵便是如此,要折断她容易,要折服她怕是件难事。
  赫连先沐着月光,闭目深思起来。
  次日清晨,她摘下堵住程曜灵嘴巴的布团,端起碗给女儿喂一口甜粥。
  程曜灵撇过头去,避开了递到嘴边的瓷勺,干裂的唇瓣随着动作撕开细小的血口。
  “又闹绝食?”赫连先收回手,用勺子搅了搅碗中甜粥,升腾的热气中,她劝道:“身体为重,别糟践自己,好歹吃一些,免得胃疾发作,平白受罪。”
  程曜灵不明白,为什么她经历了比死亡更深刻的失去,整个人都被碾碎,痛苦得体无完肤,赫连先却可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,云淡风轻说她“又闹绝食”。
  看着程曜灵眼皮都没颤一下的冷漠侧脸,赫连先又道:“当年在你饭菜里下药,我尽力控制了剂量,可惜天不遂人愿,还是让你落下胃疾,算来是我的错。”
  默然许久,程曜灵缓缓抬眼看向赫连先,眼中遍布血丝,哑声开口:“你到底想干什么?要我也投靠北戎吗?”
  一声轻响,赫连先放下粥碗,伸手摸了摸程曜灵的脸,这张脸昨晚还是血泪纵横,今晨已被她擦得干干净净,只是缠着绷带的额头、红肿的双目和干裂的唇瓣,仍昭示着昨晚究竟发生过什么。
  她可怜的女儿,心神俱碎之后,还是开口回应了母亲的话。
  赫连先动作轻柔,将程曜灵散在鬓边的几缕碎发拢到耳后:“我不想让你投靠北戎,大央不值得,北戎也未必。”
  “那你为什么效忠北戎单于?”
  赫连先垂下眼睛:“我是无国无家之人,并不效忠于什么。”
  “无国无家?”程曜灵蹙起眉头。
  赫连先轻叹一声:“是无国无家。”
  “年少时,我以为自己是大央人,是邓家人,对父亲保家卫国的功勋与有荣焉,憾恨自己为何不是嫡母所出,所以逼自己事事完美,绝不肯行差踏错一步。”
  当年她的生母是北戎将领,与邓太尉战场相遇,结下一段孽缘,她出生之际,北戎内斗激烈,本想将她留在身边的母亲为求安稳,把她秘密送到了邓太尉身边。
  局势大定已是许多年后,母亲又与旁人有了别的孩子,即使隐匿身份偶来看她,二人也生疏至极,几次过后便不来了。
  她其实自幼无母。
  “后来自己的功绩永远被冠在别人头上,心中纵有苦闷,也竭力说服自己,女子以德行为重,卑弱第一。”
  “直到嫁给你父亲,夫妻情重,又陆续结交了兴味相投的友人,彼时军武不好显露,文政却可肆意挥洒,混迹在几个奇伟女子中,虽不拔尖,但也算名噪一时。”
  程粲常道她是天纵奇才,不世出的贤能,起初想举荐她到先帝麾下,她不肯,还冷脸骂了人冒昧,问让她扎在男人堆里是何居心。
  受了挫,程粲也不气馁,只说自己考虑不周,没多久又想方设法引她去见武阳长公主,二人结为至交,后头天下大乱,又有了北地四姝,有了那一段风云激荡、飞扬绚烂的往日时光。
  “因你父亲的缘故,我渐渐眷恋起程家,真拿自己当程家人,有你之时,尽管朝局日益诡谲,却也难掩欣喜,你在我腹中还不足三个月,我们就为你定下了名和字。”
  “可惜好景不长,没多久你父亲便死在太宗与先帝的斗争之中,他的选择没有错,先帝最终即位,我们赢了,他被追封高唐侯,我也成了忠节夫人。”
  “不过那时候沧州又乱,我顾念邓家和沧州,执意北上,失去了你,从此再不理天下事,一心扑在程家,只当自己是程家人。”
  “侥天之幸,你失而复得,可没安稳几年,偏要去从军,我想拦你,但你巴着慕容平溪,由长公主拍板,硬是坐定了此事。”
  “少年怀一顾,长驱背陇头,我是管不了你了。”
  见程曜灵听得入神,赫连先不动声色地端起粥碗,喂了口温粥到程曜灵嘴里,程曜灵无意识咽了下去,呆呆吃了两三勺才反应过来,顿时对赫连先怒目而视。
  赫连先笑了笑,又放下粥碗以示诚意,继续道:
  “好在你们大胜,而大胜之后,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头了。”
  “我是在那个时候,发现你叔父跟北戎勾连,收受北戎贿赂,领头在先帝身边煽风点火要召回长公主的。”
  “他们太蠢了,兵贵神速,那样的大胜,趁势席卷而上直捣北戎老巢,以长公主的能耐,灭了北戎王庭也无不可。”
  其实即便如此,她本来也只会冷眼旁观,她从小聪明绝世,向来没有拦着蠢人干蠢事的慈心。
  但偏偏他们要干的蠢事涉及了程曜灵,她到底顾念女儿,终究是开了口。
  “我为此斟酌言辞,面圣劝了几句,先帝面上尊重,连连称是,但第二天,你叔婶便借你堂弟的名义,挪转我手下田产庄子,显然是先帝的授意,我自无话可说。”
  “我也是那时候终于明白,原来我在邓家是外人,在程家也是外x人。”
  “大央磨灭我功绩姓名,先帝杀我夫君金兰,所谓忠节夫人,真是天大的笑话。”
  “所以我便不忠不节,投向了北戎。”
  “而北戎能给我的,你也看到了。”
  赫连先起身走向帅案,揭开了扣着帅印的盖子,拿起帅印对程曜灵道:
  “我在大央是夫人,连手下的田产庄子都保不住,但在北戎是统帅,千军万马尽在掌中。”
  “曜灵,你我曾为之流血牺牲的王朝,不过是一具虚伪腐朽的棺椁,你不埋葬它,它就要埋葬你。”
  “我今日与你说这些,并非要你投靠北戎,人生不是非此即彼,何况我明白你的性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