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7章
作者:枕上灯      更新:2025-12-19 17:30      字数:3172
  这样全神贯注的时刻,陈惠男的心,却陡然分出了一个枝桠,那枝桠几乎是带着点痛快晃了晃,晃出她藏在心底的那个隐秘念头:
  原来你也会有今天。
  随后她强行抹掉那点幼小的枝桠,仿佛不经意般微微侧了侧头,隐秘快速地扫过了主位上襄侯夫妇的脸。
  片刻后,她起身,扶着云无忧挪动脚步,转向堂中那个穿着喜服,身姿挺拔,虽然脸色难看但一身贵气难掩的慕容子渊。
  她在慕容子渊面前停步,微微仰头,同样极认真地端详着他。
  多么深邃的眉眼轮廓,多么俊异的一张脸,哪怕紧张,也是气度不凡的。
  陈惠男在心底喟叹着赞美这张面孔,眼角余光却再次隐晦地掠过襄侯夫妇。
  这一次,她看到了襄侯慕容霸脸上那一丝极力掩藏的希冀,以及襄侯夫人那悄然发亮的眼神。
  所以,在大庭广众之下,陈惠男缓缓抬起那只还沾着点父亲鲜血的手,直直指向了自己身前这个姿容高贵的慕容子渊。
  她声音因为方才长久的恸哭而沙哑干涩,有些微弱,却异常清晰地响起在正厅里:
  “这才是我跋涉千里去寻,与我定下鸳盟,今日该与我成亲的、我的夫君慕容子渊。”
  最后一个字落下,她身体有些虚晃,被云无忧牢牢扶住了。
  被按在地上的轿夫身形僵硬,面色凝固一瞬,随即面色狰狞,瞪着陈惠男狂怒吼叫:
  “贱人!陈惠男你这毒妇!见我落魄!你爱上他了是不是?!你是不是爱上他了?!
  还是、还是你恨我失手杀了你爹?!是不是?!我是无心的!老子是无心的!你明明知道是我!你明明知道!你怎么敢?!你怎么敢不认我?!”
  他声音里是极致的难以置信和灭顶的绝望,身体也如同疯牛般剧烈挣扎,押着他的护卫险些脱手。
  站在陈惠男身边的慕容子渊反应极快,脸色虽然依旧难看,却立刻上前一步,从云无忧那里一把将摇摇欲坠的陈惠男揽入怀中。
  随后毫不犹豫地抬手捂住了陈惠男双耳,将她苍白的脸按在了自己胸膛前。
  他目光阴鸷地盯着不远处还在发疯污言秽语的轿夫,却低头凑近陈惠男耳边,刻意放缓了声音道:“别怕,有我在。”
  云无忧身侧没人后,一直隐于人群之后冷眼旁观的谢绥,在谢寒洲保护下,侧身挤到她身边,在她耳边飞快地耳语了一句:
  “今天这事有古怪。”
  云无忧也似有所觉地微微点头,本来凑近谢绥想说点什么,但思量片刻,还是住口了。
  然而她没注意到的是,这一幕落入了一直站在轿夫身旁,防着人再度暴起的段檀眼里。
  第49章
  被按在地上的轿夫如濒死的猛兽,喉咙里爆发出凄厉嘶吼,不知从何处涌出一股骇人的蛮力,竟骤然掀翻了压制他的两名护卫,向着陈惠男扑去!
  护卫猝不及防,踉跄着倒退,撞进人群里。
  襄侯夫妇见此却脸色剧变,失声惊呼:“莫伤他!且莫伤他性命!”
  而云无忧因一直护在陈惠男身前,首当其冲,她反应极快,第一时间将身旁的谢绥推给谢寒洲,喝道:“走!”
  与此同时,她眼角余光瞥见段檀的身影也欺上前来,两人极默契地相互配合,手下都带着沙场磨砺出的狠辣,瞬间便将狂暴的轿夫再次死死按倒在地。
  顾忌着襄侯夫妇方才的喊话,二人都没有要了轿夫的性命。
  然而这时,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毫无预兆地响起!
  只听噗呲一声,一道寒光掠过,在所有人都未及反应的时候,一把长剑精准贯穿了被云无忧与段檀共同按在地上跪着的轿夫心口!
  鲜血如泼墨般迅速倾洒在地,浓重的血腥味钻进云无忧鼻腔,她抬眼望去,只见一位穿着深蓝竹纹锦袍的中年女子迈进了正厅。
  她轮廓刚硬,是属于龙城慕容氏的深邃,头发用玉冠全部束起,周身积威甚重,一看便知是个不好惹的人物。
  此刻她从容上前,神色平静无波地微微俯身,自轿夫心口拔出长剑,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拭去剑身血迹,归剑入鞘后,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,语气淡漠:
  “大喜之日见点红,更喜庆了。”
  襄侯夫妇手指关节捏得发白,脸上肌肉颤抖,嘴唇开合,眼里都隐有泪光了,却硬生生在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强撑着附和:
  “三姑奶奶说得是。”
  看来这中年女子年纪虽不大,辈分却极高。
  中年女子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云无忧,却忽地神色一顿。
  她蹲下身,拾起云无忧脚边那枚已被摔出深深裂纹的玉佩,眼中骤然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异彩。
  她指尖拂过冰冷的玉面,沿着那几道被摔开的裂缝细细摩挲了一会儿,直起身子,转向云无忧,问道:“这玉佩可是姑娘所有?”
  云无忧看着玉上裂隙无比心疼,却因为不知眼前人身份,只点了点头,x谨慎道:“应当是方才打斗中不慎掉落的。”
  谁知中年女子竟恭敬地将那枚裂玉双手奉上,姿态里有一种奇异的郑重:“敢问姑娘尊名?”
  “程羲,字曜灵。”
  中年女子看向云无忧的目光锐利而探究,声音低沉:“在下慕容贤,与姑娘一见如故,不知姑娘是否方便宴后一叙?”
  怎么就一见如故了……?云无忧惊疑不定,伸手接过玉佩塞进怀里,迎上慕容贤审视中似乎又含着诡异期待的目光,虽摸不准她的意思,却还是应道:“好。”
  一旁的段檀见此,上眼皮略微颤了颤,似乎是想到了什么,但终究没有开口。
  血色褪去,喜乐照奏,婚礼依旧,众人各归其位。
  傍晚时,云无忧作为送亲娘子跟着闹完了洞房,满室烛影摇红,映在一对新人脸上,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甜腻的香。
  旁人此时都已经退得干净,将空间留给新婚夫妻,云无忧却迟迟不走。
  她站在喜帐旁,看向正欲与她说话的新郎慕容子渊,直接道:“麻烦慕容公子暂且退避,我有话想单独问惠男。”
  慕容子渊一愣,下意识看向端坐于喜床边的陈惠男。
  陈惠男抬起眼帘,重新妆饰过的面容完美无瑕,眉宇间有疏淡的忧和纠结的情,仍是无限引人怜惜的一张美人面。
  此刻她对慕容子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浅笑,语气轻柔:
  “夫君,曜灵想同我说些体己话,你先去外面吃杯酒吧,我们姐妹间的闺阁密语,可不能被你给听去了。”
  慕容子渊迟疑地看了看云无忧没什么情绪的神色,又看了看陈惠男柔美的笑靥,终是点点头,默默退了出去,并轻轻合上了卧房门。
  门扉合拢的轻响入耳后,云无忧又等了一会儿,确认外面门外无人探听后,毫无迂回,开门见山地低声问陈惠男:
  “今日那个闹事的轿夫,是不是你帮他混入婚宴的?”
  “是。”陈惠男答得干脆利落,没有分毫犹豫。
  事实上,她自己并未出面,当初那个轿夫,也就是真正的慕容子渊,找上门来的时候,她只遥遥望了一眼,便知那是真的,但她还是任由家丁把他认作乞丐,将人打了一顿撵走。
  后来则暗中依照他从前的性情步步引导,这才有了今日的真假慕容子渊之辨。
  其实这会儿只有她和云无忧两个人,以她素日的机心,硬要遮掩描补,也是能蒙混过去的。
  但云无忧这个人,在她自以为亲近的人面前,实在太直了,简直是全无保留的亮出刀枪,她越是这样,陈惠男反而越没法虚伪矫饰了。
  “好。”云无忧点点头,继续问:“现在在外面喝酒的那个慕容子渊,才是假的,对吗?”
  烛光映得陈惠男脸上明暗交杂,她极轻地笑了一声,缓缓开口:
  “他是不是假的,我说了不算,你说了也不算,襄侯和襄侯夫人想要谁是真的,谁就是真的,我今日抉择,不过是顺水推舟,遂他们的心意罢了。”
  云无忧默然,房内一时间只剩红烛燃烧时那细微的噼啪声,无言良久,她再次开口:
  “那你当初满腔孤勇,不远千里奔赴沧州寻人的情意呢?也是假的吗?”
  “情意……”
  陈惠男目光飘向不远处烈烈燃烧的龙凤花烛,火光在她漆黑眼底轻跃:
  “曜灵,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明白,对我这样的人而言,真假不重要,情意也不重要。”
  她对慕容子渊是有过爱的,爱他的高大英俊,爱他的千金买笑,爱他的权势煊赫。
  也是有过恨的,恨他高大英俊招蜂引蝶,恨他千金买笑漠视疾苦,恨他权势煊赫高高在上。
  可是爱也好,恨也好,都不过是露水般转瞬即逝的东西。
  初初听闻他死讯的时候,露水在心里倾泻成江河,淹没所有,让她义无反顾、不计得失地千里奔赴,就像那些戏文话本里为情爱烧昏了头的女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