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6章
作者:人类文明轰炸机      更新:2025-12-17 16:59      字数:3036
  许庸平看着那盒药玉,道:“我没有办法面对。”
  也没办法和魏逢呆在同一个空间。
  独孤数:“有什么不能面对的。”
  许庸平微微吐出口浊气:“他比我小十五岁,是我的学生,我将他视如己出。”
  他没有失忆,相反记得很清楚,记得黑暗中靠过来的柔软身体,记得解开衣扣的冰凉五指,记得喘息中的哭腔,手上粘腻湿滑的触感,娓娓落地的帷帐——一旦事情发生,就不能装作没有发生过。
  抛开性别不谈,那是他的学生,小他十五岁,是一国之君。这其中任何一条都令他想魏逢赐他一死,出于一种善后的本能,他没说出口,但他最想善后掉的人是自己。
  ——十二年中,没有任何一件事带给他如此强烈的走投无路感。
  独孤数劝道:“三次,你闭着眼睛当作什么都没发生。”
  许庸平:“不该将错就错。”
  独孤仍然劝他:“世上的事谁对谁错如何说得清,倘若你能问心无愧,难道就要让他问心有愧?”
  “独孤,你我都知道,这罔顾人伦。”
  许庸平抚住额头,无力道:“他太小了,总是我对不起他……我醒来有一刹那真是想掐死他。后来想他有什么错呢,错总是在我身上。我是他的老师。”
  独孤数几乎能听出他三言两语之下的痛苦和挣扎,愤怒和无力,那些纠缠情绪黑色潮水般窒息地将人淹没。
  “这非你本意。”
  许庸平摇头:“事已至此,我总是有责任。”
  医馆总是寂静的,偶尔也有哭声。在同一种悲重的压抑中,阳光带不走一丝一毫他身上的阴影。和他认识快二十年,独孤数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,仿佛无能为力,只有死路可走。
  独孤数便也陪他默然,医馆有人来来往往,他二人双双无言。末了独孤数实在难以忍受煎熬,道:“你怎么打算?难道就此撒手不管离开皇城?落得客死他乡的下场?”
  “过了这时候吧。”
  许庸平避而不答道:“这时候,我总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在那里。”
  于是独孤数便明白,他有离开的念头。一想到此独孤数便觉心惊,这和扒皮抽骨没有差别,少年天子骨子里是有偏执的,尤其对他的老师。
  “他是你从小养大的,和你打断骨头连着筋,你忍心……”
  许庸平闭上了眼,下颔绷紧一瞬,他面部表情极淡:“没有什么忍不忍心,总有这么一日,无非到来的迟和晚。”
  -
  梅园门口。
  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在梅园牌匾上,许庸平抬脚,往里走,走到一半,不自觉停下脚步。
  魏逢坐在门口台阶上,坐下来那么一小团,他从前不这么安静,这两日尤其安静,看着自己半天才问:“老师去哪里了?”
  许庸平:“臣去了趟医馆。”
  “朕醒来没有看到老师,院子里也没有,没有人知道老师去哪儿了。”
  魏逢笑起来:“朕就知道老师没有走。”
  “陛下进去吧。”
  许庸平看了他一会儿:“臣走之前会告诉陛下。”
  魏逢不放心:“老师和朕拉钩。”
  许庸平当真弯腰和他拉钩,拉完钩魏逢明显放松下来,仰头问:“老师去医馆干什么。”
  ……
  没一会儿。
  “朕不想……”
  魏逢别扭道:“朕觉得很奇怪。”
  他没再发烧,穿了薄薄的衣服坐在床边,藏在黑发中的耳朵尖殷红。他看到那个木头盒子简直瞪大了眼,看看许庸平又看看里面的一排东西,拒绝道:“朕不要。”
  他突然就生气了,胳膊圈住膝盖头埋两膝之间,执著地闷声:“朕不想塞这个。”
  真是到了夏天,许庸平又开始感到一丝热意,他很想稍微松下领口,手插-进衣领又松开——因为魏逢忽然开始善解人意。
  魏逢迫不及待:“老师是不是要脱衣服?”
  许庸平一顿,收回手:“没有。”
  魏逢看他没有去脱衣服露出失望的表情,他是这么盘算的,一会儿许庸平脱完衣服回来他再东扯西扯两件朝事,问问秦炳元下落什么的,这样就可以让许庸平忘记掉刚刚要做的事。
  但是他的计划第一步就没有得逞。
  许庸平把木盒盖子盖回去:“陛下不愿意就算了。”
  他转身要把盒子放在桌上,魏逢下意识抓住他衣角想解释:“老师,朕……”
  “这是一件小事,总会有别的办法。”
  许庸平对他说:“陛下觉得奇怪不是非做不可。”
  魏逢抿了抿唇。
  “臣能问问为什么吗?”
  许庸平在他面前半蹲下,和他平视。他身上有一些官场高位带来的威压,不明显,会给人压力。魏逢犹豫了一会儿,抓住他衣角的手用力,他问:“老师今天还要出门吗?”
  许庸平摇了摇头。
  魏逢垂着脑袋不说话。
  “臣今天哪儿都不去。”
  许庸平摸了摸他的头,道:“臣在这里陪着陛下。”
  “好吧,朕同意了。”
  魏逢又高兴起来,一双垂在床沿的腿翘了翘。他刚睡醒,嫌热卷上去一截绸裤裤脚,露出细腻柔白的一片。
  许庸平错开了视线。
  “朕其实是想朕这样肯定不能出门,万一老师出门朕就不能跟着,老师要是不出门……”魏逢壮士扼腕地看了一眼那木盒子,下定了某种决心,“朕其实是有点不舒服来着。”
  ……
  老师手里有汗,魏逢很明显地感觉到。
  说不清是他手的温度还是热水,那东西泡了热水后给人一种灼烫的错觉。清晨本该凉爽,屋里闭着窗,还是有些憋闷了。
  “朕感觉……”
  魏逢想说什么,许庸平抬头看了他一眼,他眼睛形状是薄情的长窄,看自己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感觉。魏逢形容不出,却顿时安静下来。他手心同样捏出了汗,因为疼痛和满胀带来的不适小小皱起鼻子。他其实觉得粗了,但是许庸平的表情看起来是叫他最好不要说话。
  何况这时候已经晚了,拖出来再塞,进去别的更漫长,不知道是在折磨谁。
  他抱着许庸平脖子,后知后觉到那种微妙的、古怪的、难以具体用语言形容的,流动在空气中的黏稠感。
  魏逢:“朕以为老师会生气,会骂朕呢。”
  许庸平手上动作一顿,听见他在耳边轻轻地、困倦地说,“朕本来想老师要是生气朕肯定不知道怎么办,朕不想老师生气。老师不要生朕的气,朕跟老师说对不起,老师要骂朕就骂,朕知道自己做得不对。朕不是故意说那些话的,梅园是老师的,朕的都是老师的。”
  他昨天折腾一整个白天,心里又装着事没睡好,现在困意上头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,梦到哪句说哪句:“……老师不要骂多了,朕会难过的。”
  “老师能陪朕吗,朕害怕老师走掉。”
  窗影晦晦,树枝柔软地伸展身体。许庸平静看他良久,说:“臣不会走。”
  他没有说留在这里。
  “朕知道了。”
  魏逢松开握住他衣角的手:“朕有话跟老师说,朕醒来再说。朕想吃鲫鱼炖豆腐,朕吃一点点鱼肉,不会吐。”
  ——他实在已经很听话了。
  许庸平视线落到他纤瘦手腕上,忽地冒出这样的念头。
  他从前喜欢吃,把自己养得胖乎乎圆滚滚。脸圆眼睛大,唇红齿白,像挂在画上的年画娃娃。先帝那时候还宠爱他,笑着说起上个端午一时没看住坐那儿自己吃五个咸鸭蛋。好奇偷偷尝了酒醉倒,阖宫上下找遍最后在床边发现他正抱着坛酒咂嘴,晕成一个酒娃娃。宫里有厨子做珍珠藕丸,肉馅,取时令季节的藕切碎捏圆,再用糯米裹一层,形似大珍珠。他最爱那个,吃得肚子滚圆才肯停下来,吃多了消化不良肚子胀气,半夜爬起来哼哧哼哧围着宫殿走路消食。
  许庸平笑容渐渐淡了。
  很几年前的事了,最开始他吃不下什么,对食物的畏惧摆在明面上。每到用膳的点就开始害怕,吃两口就说饱了,多吃一口就会抠着嗓子眼吐出来。过了大半年能吃的东西也有限,油和荤腥更是碰也不能碰。缓过劲了馋,总有馋的时候,眼巴巴望着问“老师这个我吃一勺可不可以”、“老师那个我尝一点点味道”、“我吃肉的吃少少的肉可以”……偶尔自己会严厉,他于是坐在凳子上用手指头沾一点汤汁塞进嘴里,吮吸时下巴削尖。也不任性非要吃,心情低落一会儿又好了,高高兴兴地说今天都吃进去了没有吐出来。
  只是再也没有碰过珍珠藕丸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