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6章
作者:
人类文明轰炸机 更新:2025-12-17 16:58 字数:299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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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府。
昔日富贵荣光,短短一日就杂草丛生,门庭冷落。
秦炳元身在诏狱,杨斌文被杀,一片森森寂静。谋逆之名扣下不敢挂白幡哭丧,一堆人跪在灵堂前,红肿着眼睛烧纸,风一吹黄纸卷到许庸平脚下。
他弯腰拾起来,走上前,将黄纸放入火盆中:“节哀。”
“阁老。”
佘芯被人搀扶着颤巍巍站起来:“可否借一步说话。”
许庸平:“佘夫人请。”
“让阁老看笑话了。”
东屋简单朴素,佘芯坐在一张木头椅子上,银丝全白,她掩唇重重咳嗽一声,咳出血痰来,那血丝惊心动魄。
“一夜之间昔日交好的同僚都避之不及,难为阁老还屈尊来到此地。”
她并不知道许庸平来这儿是干什么,却不妨碍她心中惦记自己还在宫中的小女儿,颤抖着、充满恳求地问:“苑夕……陛下打算如何处置?”
许庸平道:“幽禁华阳殿。”
幽禁已经是最轻的处罚,佘芯恍惚地坐回去:“多谢……多谢陛下开恩。”
她也老得厉害,问完这一句竟是不敢开口问自己的父亲,话在喉咙中转了半天才惨然道:“半月前……我让秦炳元为父亲私自离开驻兵地的事向陛下请罪,我以为他进宫了……”
她伸手捂住脸,手背是年老而粗糙起褶的皮肤,每说一句话都仿佛要耗尽巨大心力:“我知父亲所犯之罪罪不容诛,谋反更应牵连九族……但父亲只是一时糊涂,为奸人所骗,他年事已高……不知阁老可否向陛下为他求一个痛快。”
许庸平静了片刻:“我今日来是想告知佘夫人一件事。”
“几年前我任职西南,在当地曾受戍边将领佘家二少爷照拂,他误入瘴地,弥留之际想我替他做一件事。”
佘家三子一女,其中长子和第三子接连战死,佘家二少爷戍边近三十年,如同一条毒蛇盘踞在西南之地,抵挡外族入侵。
佘芯怔怔然抬头,她老了,眼珠浑浊,听见兄长的消息却仍然眼中一亮,迸发出鲜明的色彩。
“他对我说家中仍有幼妹,年少不知事又一意孤行,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。所嫁非良人恐怕将来要后悔。他做哥哥的理应替她出头,可惜时日无多不能相护。”
许庸平展开手中之物,是一卷书信,上面只有一行字。
——君若无情我便休。
那字迹洒脱不羁,熟悉得令年逾五十的佘芯鼻酸眼胀,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行字,几乎要将短短七个字刻入心肺。
许庸平照旧温和:“昨日之事知情者不多,佘家我会尽力,我知佘家并非有意图谋,祸不及九族,陛下也会网开一面。太后仍在宫中,还望佘夫人不要做傻事。”
他这话……
佘芯梭然惊醒:“父亲……”
许庸平道:“秦炳元对佘老将军说奸臣当道,请他带兵攻入皇宫。昨日佘老将军已明白受骗,怒急攻心又恐牵连后代,悲愤之下撞柱而亡。”
他一生为国,是难得的忠臣良将,不能接受自己竟做出起兵谋反之事。
佘芯浑身虚软,喃喃:“我早该料到的……父亲的性子……他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。”
许庸平:“还请佘夫人节哀。”
“佘老将军于国有恩,我会派人将他尸身带回吴地安葬。”
有一瞬间佘芯明白自己的小女儿为何钟情于他。
“有劳阁老。”
许庸平迈过门槛时停下。
“我没脸再向陛下请求什么,秦佘两家闯下弥天大祸,全凭陛下处置。”
佘芯在他身后咳嗽,沙哑道:“只是我的小女儿……苑夕她……”
许庸平温和地说:“她一生会有太后之名,虽幽禁华阳殿仍会是陛下名义上的嫡母。”
客人走了。
小壶搀扶着佘芯,她是佘芯的陪嫁丫鬟,陪她一起嫁入秦家直到现在。佘芯用手颤抖地抚摸那七个字,忽然泪如雨下。
她执意要嫁一个穷小子,二哥生气不愿理她,父亲拿她没办法,让秦炳元发誓此生不得纳妾,又竭力扶持他,将自己晚年功勋都让给对方,保他在官场一路青云。
从离家那一刻起她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。
“小壶,你出去,我想一个人待会儿。”
小壶犹豫了一会儿,最终点了点头。
屋里只剩自己一个人。
“我有些累了。”
佘芯多年不曾哭过,此刻低声道:“女儿不孝,九泉之下再去向父亲请罪吧。”
……
踏出秦府那一刻,蜀云听见身后哭天抢地的声音。他脸色微变:“阁老,佘夫人去了。”
许庸平脚步一顿。
是个大晴天,正午阳光猛烈,照到人身上没什么暖意。
“罢了。”他道,“人之向死,拦得了一次拦不住第二次。”
蜀云踌躇道:“阁老今日不进宫?”
许庸平驻足原地,蜀云看出他心情不佳,一年里总有那么一段时间会这样,绝大多数都是因为魏逢,魏逢简直是他心情的指向标。蜀云不知道魏逢又怎么了,有两秒也觉得自己贱得慌,这时候又忍不住替魏逢说话:“陛下年纪小,前几日才从火场里走了一遭,怕是夜里要做恶梦。”
许庸平压了压额角。
蜀云:“属下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不等许庸平说话他就嘴角抽搐地说:“宫中闹女鬼的传闻有一阵子了,大部分都是阁老长期不在宫中的日子,因此阁老不知。传闻都说女鬼神出鬼没,吓人归吓人却貌美异常……这女鬼性子恶劣,把宫中不少值班的侍卫吓得抱头鼠窜,眼见要惊动指挥使亲自捉鬼了。”
“…………”
许庸平看他一眼,语气平静道:“明日进宫。”
第30章 “朕今晚穿裙子。”
秦府丧讯传至勤身殿。魏逢正在为淮河治水的人选烦恼。他双脚都受伤了, 用一个别扭不舒服的姿势翻阅一堆乱糟糟的折子。折子里头一大半都是废话,还有一大半是他看了恨不得跑去上奏的人府上踢对方两脚的馊主意。
小太监进来,躬身请示:“佘老将军撞柱而死, 佘夫人昨日上吊自杀, 都已经去了。”
魏逢沉默了一会儿:“厚葬吧。”
他说话时流露出悲悯,那些悲悯沉淀在漆黑瞳孔中, 很快藏得不见踪影。身侧小太监领旨出了殿门, 殿内恢复安静。
崔有才在一边整理不重要且无厘头的那部分折子,整理着整理着目光不由地落到那双没穿袜子的脚上。
魏逢受伤了也不老实, 生气了用根本忘记受伤这回事, 用手把奏章甩出去不说,还犹不解气地踩两脚。他脚底板都是药膏,脚踝骨收束得细长,幼年跳舞使得他小腿线条并不孱弱,只是太瘦才显得笔直, 隐隐透出力量感。他骨架小,什么衣衫都显得宽大, 今日穿得是偏鹅黄的颜色,坐在地上像一朵开在身边的骄矜小黄花。摊开的衣袍是伸展的花瓣,细瘦肩背是中央探出的蕊。
“崔有才。”
魏逢狐疑道:“你在看什么?”
崔有才喉结滚了滚, 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:“臣一时走神,陛下恕罪。”
折子满地都是, 魏逢注意力立刻被转移, 他随手捞了一本折子看,里面写的字让他头疼,看来看去他突然看到崔有才的折子,够着手拿过来。
“你想去治水?”
崔有才:“臣想为陛下分忧。”
魏逢心大地说:“朝堂之事总是这样, 一段日子有一段日子的麻烦。朕当一天皇帝有一天的责任,没什么忧不忧的。”
他想了想,又说:“淮河两岸的地势朕看过,运河淤堵漕运受限,地方百姓深受水患困扰。治水的事朕观祖法,上游蓄水下游扩大河道加固堤坝,多年来一贯如此。朕看过你的折子,以水攻沙可以一试,但非一朝一夕能成。你久居京城初出茅庐,对治水没有概念。治水不是简单的事,与漕运赋税相关又切身关系民生,治不好朕不会留情,要问你全家之罪……即使如此你仍然想去?”
“其中利害关系臣递折子那一天就知道,臣既然上书就做好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打算。臣知此事艰辛,但世间人人皆因艰辛而不做不为,陛下想必无人可用。”
崔有才跪伏:“若陛下肯给臣机会,臣愿意一试。”
他跪着,那抹鹅黄色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近。他知道一抬头能看到怎样一双心旌摇曳的眼,让他恨不能抹平他一切烦忧。
魏逢静了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