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章
作者:酷兒橙      更新:2025-12-11 18:26      字数:3149
  一瞬间,汤遇有种被x光照住的错觉。那是一种多年累积的俯瞰感,像是老师看学生、上级看下属。
  “汤遇,你怎么瘦那么多?”
  汤遇和他的哥哥长得像,又不像。若是站远了看,确实像一对兄弟。可若走近些,细看五官轮廓、气质举止,会发现两人几乎没有一处相像。
  钟毅文身上自带一种威压感。看着三十出头,其实已有四十岁有余,唯一暴露年龄的是鬓角隐约几缕白发,被银边眼镜一框,夹在规整的发丝里。
  至于钟毅文为什么姓钟不姓汤,那是因为他随父姓,汤遇随母姓。
  年轻时,他们的母亲与一位知名企业家有过一段短暂却炽热的恋情,这段关系持续了十年,最终在汤遇出生后画上句号。男方另娶,而她选择独自带着汤遇离开。
  相比于钟毅文自小在父亲家、接受精英式培养,汤遇则由外祖父母抚养,在大院儿里长大。
  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,汤遇都更像母亲。
  小时候的他,皮肤白皙,睫毛浓密卷翘,常被老师和家长误认成女孩。汤遇从小用下巴看人,且从不在人前哭鼻子。
  他会在别人偷他东西后冷静地站出来点名,又在对方辩解时轻飘飘说出一句,你现在脸红,是因为心虚吧?
  可一旦回到家,汤遇就什么都藏不住了。白天在学校里受的委屈、不甘、愤怒,全都会在他推开家门、看见爷爷奶奶的那一刻,跟眼泪一起涌出来。
  随着汤遇渐渐长大,母亲在政坛深耕,全年无休。成年后的钟毅文则被接回北京,回到外祖母家,成为名义上的家长行列。从汤遇的衣食住行、课程安排到交友取向,事无巨细,都要管。
  汤遇觉得钟毅文是一个虚伪的管教者,一个充当父亲的替代品。顶嘴、冷战、动手,每月一次的大吵大闹是家里的常规项目。
  钟毅文从小就在严压中成长,高中是全市第一,大学保送进top1,后来又被公派去英国读硕士。回国后仕途平顺,一路高升。他理所当然地想将这一切成功经验,复制在弟弟身上——上教育资源最好的重点中学,本科一毕业就出国深造,回国后进入红圈所或投行工作,走一条稳妥、安全、成功的精英路线。
  可汤遇偏不,越是被灌输应该怎么做,他就越要做那个例外。
  为此他们争吵不休。高三那年寒假,矛盾彻底爆发,汤遇瞒着家里申请了一所日本的艺术类大学,拖着两个塞满漂亮衣服的行李箱,逃到了国外。
  他删了家里的联系方式,剪碎了每一张信用卡。
  因为身份的敏感,家里人根本不可能亲自飞去日本把他抓回来。
  于是,汤遇终于在异国他乡摆脱了魔爪。
  自由也很快显露出它的真实的面孔。入学式才刚过两周,钱包便见了底。房租、水电、学费……一笔笔账像从地底钻出的蛇缠上来。他只好把行李箱里带来的名牌衣服、手表、项链统统卖掉,勉强凑齐了第一学期的学费。
  等第二学期的缴费通知寄来时,他真的慌了。
  受限于学生签证,能做的兼职屈指可数。最终,他在学校附近一家便利店找到一份工作,凌晨四点到八点,补货、理货、收银,一样不落。可即便日日不休,也远不够下一期的学费。
  也许就是命好,他天生就很难不受到优待。
  某天,造型课的教授说临时有个外拍模特空缺,问他愿不愿意试试。他几乎没犹豫就点头了。
  那是一组街拍广告。他穿着设计师最新一季的样衣,站在涩谷的十字路口,拍了两个半小时。报酬,是便利店一周薪水的三倍。
  当天晚上,他毫不犹豫地把便利店的工牌丢进垃圾桶。
  之后的事发展得很快。
  他接连收到更多拍摄邀约,又在一次学生时装秀上被scout当场看中,不久便收到日本最大模特经纪公司抛来的橄榄枝。
  稳定的工作、丰厚的预付金、国际展会的出镜机会,一切都朝他奔来。
  就在合同签订的那一天,他接到了一个来自开头为8610的电话。
  接起这通电话时,他正准备进摄影棚做签约前的最后面试。那一刻阳光正好,身边满是走来走去的精致面孔和咖啡香。
  电话那头是钟毅文的声音:
  “汤遇,妈走了。你还要不要回来?”
  这是汤遇人生中,第一次听到钟毅文哭。
  北京的消息传来得如此突然。
  汤宗玉在参与地震救援工作时,不幸被倒塌的横梁砸中,抢救无效,终年五十六岁。
  讣告上用的是官方措辞——
  忠诚干净、为民尽责、英勇牺牲。
  汤遇买了最早的一班飞机回国。
  落地那天,北京下了小雨。
  母亲的遗体已被送往八宝山,告别仪式安排得严谨、迅速,按部就班,毫无多余情绪可置身其间。
  那几天的记忆,汤遇后来怎么都想不起来了,唯独留下一点点残影是宾馆里点的外卖没有拆封、追悼会那天有人偷拍他、还有——
  钟毅文的背影。
  他突然意识到,这竟然是他生命中最后一具还能为他遮风挡雨的肩膀。
  他退了学。
  那段曾经以为终于挣脱枷锁、自由洒脱的异国人生,在母亲猝然离世的一刻被狠狠碾碎。十九岁的他,就像一枚在梦中被高高抛起的硬币,最终跌进名为现实的地板缝里。
  第9章 回到过去
  饭桌很快摆好,祖孙三人落座。
  老太太提了一嘴,问他们要不要小酌一口,后屋还放着不少别人送来的名酒,那些酒自老头子走后就再也没人动过了。钟毅文说自己不喝,下午还要回单位开会。见状,汤遇顺着话茬说自己喝两口也行,省得扫了老太太的兴。
  “今儿这顿饭比大年三十都齐,你们兄弟俩好不容易凑一桌,可得多聊聊,要不一年见不了两回,到时候连叫什么都不记得了……”
  这话是冲着汤遇去的,自钟毅文进门,他还一句“哥”都没叫过。
  钟毅文没多说什么,点了点头,夹了筷子菜,放到汤遇面前的碟子里。
  但这筷子菜,汤遇从头到尾都没动。
  老太太问起钟毅文去冀北的事,又聊起某个新区的规划之类的的公务内容。汤遇不爱听,也插不进话,听了几句便神游了。他给自己倒了半杯酒,夹了片烤鸭蘸酱,卷进薄饼,一口咬下。
  鸭皮还是脆的,酱也是原来的味道。他又喝了口酒,烈酒,劲儿大。他喝酒上脸,沾一滴酒也是要变关公的。
  听着听着,桌上的话题,左转右转,不知怎么转到他身上了。
  “你弟弟又要进组了,这回是去湾岛。”老太太笑着说。
  “好地方。”钟毅文点点头顺势接了一句:“前几天听秘书说,你那部电影出了点事,有个叫柯嘉元的演员酒驾被拘留了?怎么解决的?”
  汤遇抬起眼看他。
  钟毅文虽然忙,但对他的“关心”从来没有真正松懈过。他身边那个秘书,除了安排行程、做会议纪要,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盯紧自己的一举一动,从微博点赞、私信截图、媒体报道,稍有风吹草动,就会写在钟毅文的周报里。
  在北京这个文艺圈子里,才华从来不是第一通行证,资源、人脉、人情关系才是真正的门票。
  当初《譬如朝露》能成,钟毅文出了不少力。
  如果没有他从中牵线,岳夫亓那种在边缘独立电影圈混迹多年的人,未必能搭上线,如果没有他打点审批和资金,项目也未必能过审。
  最后《譬如朝露》顺利拿到龙标,以136分钟的完整版登陆内地院线,确实是托了他的“福”。
  这些汤遇都明白,也不想否认。但明白归明白,感激是另一回事。钟毅文所做的一切,从出发点到落点,全都带着“你能有今天,是因为我”的潜台词。
  他从小到大,最烦的就是这一点。
  “能怎么解决,换人呗。”
  “换谁了?”
  汤遇咳嗽一声,装作不在意地侧过头,“一个十八线小演员。”他怀疑,钟毅文就是知道答案才问的。
  “十八线小演员?叫什么?”
  见汤遇不答,钟毅文手伸向旁边的公文包。
  汤遇察觉不妙,猛地一偏身,想去拦,却为时过晚,钟毅文已经从公文包里抽出手机,指腹飞快滑动,在备忘录里划到最底,一眼扫过那几行由秘书整理的备注,视线定格在其中一项。
  “周竞诠。”
  汤遇身体明显僵了一下。
  “……这名怎么这么耳熟?”老太太皱了皱眉,小声念叨着。
  钟毅文缓缓抬起头,盯着他:“周竞诠?这不是当年为你跳楼的那个男孩儿吗?”
  汤遇薄薄的面皮儿瞬间涨得通红,如同一个被吹起来的气球,轻轻一戳,就要破了。
  钟毅文从他的表情得到确定的答案,“现在,你要和这个人演电影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