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5章
作者:
夜眠溪山 更新:2025-12-09 12:11 字数:3190
逢春便也不再言语,只陪着元嘉静静在屋里等候。但不过半盏茶的工夫,屋外便响起了三声短促、两声绵长的叩门声——正是来到自明观后,元嘉与季连定下的暗号。
而元嘉未免自家父亲卷进她连日来与其他随行官员的无谓博弈中,早在燕景祁昏迷的当夜,她便将人调到了守卫自明观的位子上,是以父女俩这些日子并无有多少联系,交谈亦少。
逢春倏然抬头,先往门外看了一眼,又询问般看向元嘉。前者眉心一拧,只轻轻一颔首,逢春便快步走至门前,又小心翼翼地打开一道缝隙。
门外,鬓发斑白的季连正肃然而立,甲胄在身,却并未发出半点声响。他没有进屋,只隔着门缝,朝元嘉极轻地点了一下头,压低了声音道:“女君,情况有变。前头传消息来,说太医刚下第一针,陛下便陡然转醒,听见那和尚也在,竟坚持要让他动手。长公主和几位大人正在榻前劝说,但似乎不见成效……”
元嘉眸光更冷,只沉吟一瞬,便起身道——
“走!”
第202章 以命赌 此刻杀僧,与弑君何异?
元嘉再次踏进屋内, 举目迅速环视了一圈,见里面果如季连所说的那般,一片乱糟。以端王为首的几名官员聚在一侧,面色焦灼, 却不闻任何喧哗;太医们屏息凝神、垂首侍立在另一侧;而那被元嘉放出来的和尚, 则由申时安和兰华陪着守在角落, 耷拉着眼皮,嘴里念念有词, 捏着针似乎在回忆着什么。
一众人当中, 唯有燕景璇守在榻前寸步不离,一句又一句地低声劝着。可燕景祁却只是空洞地半睁着眼, 也不管前者在耳边说了多少,又如何的情真意挚,只在话与话的间隙里,固执地重复, “叫……那和尚来。”
燕景璇正无计可施之时, 抬头骤见元嘉身影, 立刻如见救星一般, 将她拉到燕景祁榻前,“皇后, 还请您帮着劝劝陛下!”
元嘉也不推拒,依言坐到榻边,执过燕景祁枯瘦的手, 又一次重复起那些早已说过许多次的、劝慰前者宽心的话语。只说着说着, 便似再也支撑不住一般,眼眶迅速泛红,侧过脸去, 落下几滴泪来。
燕景祁听见耳边的啜泣声,眼珠微微转动,被元嘉握住的手略一收紧,哑声问道:“……皇后?”
元嘉忙应道:“是妾身!”
“皇后……你也想看着太医……将朕越治越糟,越治越病……最后……不治而亡吗?”
元嘉肩头陡然一颤,仿佛被这句话彻底击溃了心神,终于哽咽道:“妾身……妾身一介妇孺,自然是……都听陛下的。”
此话一出,等同默许。
燕景璇张了张嘴,却再发不出一丝声音,只能颓然地垂下手,踉跄半步,被兰华扶住,眼睁睁看着申时安将那沉默的和尚再次引至燕景祁榻前。
屋内一片死寂,一时只能听见男人急促而艰难的喘息声。所有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在那和尚身上,或绝望、或担心,或……带着一丝不死心的期盼。
元嘉起身退后一步,将最靠近燕景祁的位置让了出来,那和尚瞧着倒还清醒,见状双手合十谢过,这才捏着银针凑了上去。
元嘉半掩着面,将目光死死盯在那寒光闪闪的针尖上,眼见它一点点抵上燕景祁颞区的几处要穴,瞳孔终是克制不住地收缩了一下,仿佛躺在那里、被刺穿要害的人是自己一般。
但也只是一瞬间的失态。
下一刻,她便垂下眼睫,用宽大的袖摆掩去所有神色,只露出微微颤抖的肩头。在旁人眼里,元嘉依旧是那副不堪忍受燕景祁遭罪的悲痛模样。
她看着那细长的银针一点点刺进男人的皮肤,又看着暗红的血珠顺着银针缓缓渗出,滴落在和尚预先备好的白布上,再洇开一团刺目的污迹。
屋内气氛一时凝滞,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和尚的动作与燕景祁的反应上。不管是前者捻针放出的血,还是后者不时蹙起的眉头,都叫他们看得心惊胆战,额间沁出细汗,燕景璇的指甲更深深掐进掌心,又留下数道月牙似的血痕。
唯有元嘉,依旧掩面平静地站在一旁。
她的目光掠过那些紧张到几乎扭曲的面孔,最后停在那根尚未从燕景祁身上取下的银针上,眼底无波无澜,仿佛在欣赏一出与自己全无干系的戏码。
她当然镇定。
早在柴房与那和尚交谈时,她便已知道了救治所用的法子——既不可能在皇帝的脑袋上动刀弄斧,那便只剩下走险针、泄毒血这一途了。
虽这样说,可在看到燕景祁的身体微微抽搐起来后,元嘉的心中仍罕见地掠过一丝动摇——是该如早前设想的那般,就此彻底了结,永绝后患?还是维持现状,继续让男人缠绵病榻,成为一个不响不动的活死人就够了?
但这股突如其来的、近乎怜悯的犹豫刚一涌出,便又被她自己给生生掐灭了,更在心底狠骂了一句糊涂。
卧病在床的皇帝,也仍是皇帝,是再正统不过的掌权者。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,便是变数,便是隐患,便是悬在她头顶的一把随时可能会落下的利剑。
她走到今日,一路上已不知犯下多少可堪灭族的大罪了,牵连者亦广,又岂能在最后关头,因这些毫无用处的慈悲,为自己埋下覆灭的祸根呢?
祸根,必须拔除。
元嘉眸光一冷,再不见任何动摇。
可偏在这时,那和尚的动作却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。
他捏着那根已染上血色的银针,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,缓慢地抬起头,眼神却再度变得浑浊不清起来。他对着榻上气息微弱的燕景祁,含糊地嘟囔了一句,“病了……要治病,唔,怎么……不动了呢?”
竟又回到了那副疯癫痴傻之态!
“……怎么回事?!”
“陛下,陛下怎么样了!”
太医连滚带爬地扑到榻前,颤抖着手探向燕景祁鼻息,随即惨白了脸。他大着胆子将仍留在男人头上的几根银针拔除,却见前者的气息肉眼可见地弱了下去,胸膛的起伏更是难以察觉。
“陛下……祁弟!”
燕景璇见状脸色骤变,猛地拨开榻前那几个束手无策的太医,又狠狠踹了一脚仍在痴笑的和尚,扑到燕景祁身边,颤抖着手急急探向前者鼻息——万幸指尖仍能感受到一丝微弱却绵长的呼吸,她紧绷的心弦才骤然一松,整个人几乎虚脱。
而后,燕景璇霍然转身,眼中杀机毕露,她指着犹自半倒在地上的和尚,厉声喝道:“来人!将这谋害陛下的疯子拖下去,乱棍打死!”
这一声十足的尖利,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怒。侍卫应声而入,架起那喃喃自语、仿佛尚未看清自己处境的和尚就往外拖。
元嘉冷眼看着眼前这一切,只在听见“乱棍打死”四个字时,眉尖几不可察地一蹙,随即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,恰好避开了被侍卫拖行的和尚和他那胡乱挥舞的手,姿态疏离而戒备。
元嘉的目光停留在男人微微起伏的胸口上,心中忽而五味杂陈,不知是该庆幸,还是惋惜。她又看了两眼,正要收回视线之时,却不知瞧见了什么,瞳孔骤然一缩,而后高声断喝,“且慢!”
这一声如同惊雷,震得所有人顿时僵在原地。
元嘉却顾不得那许多,只疾步冲到榻前,俯身紧紧盯着燕景祁,又将其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——只见男人的眼皮剧烈地跳动了一下,枯瘦的手指也在无意识地痉挛抽搐,分明是将醒之兆!
她倏然转身,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,开口道:“将人带回柴房,严加看管!没有予的命令,谁也不准动他一根头发,更不能让他出任何意外,听清楚了吗!”
这和尚,现在还不能死……至少,不能死在燕景祁的前头。男人眼下生死未定,这唯一的变数,必须留到最后!
燕景璇闻言,表情又惊又怒,指着榻上气息愈发微弱的燕景祁,声音都在发颤,“皇后!这还不够吗?!陛下如今气息奄奄,情况比施针前更加糟糕……足以证明那和尚的法子毫无用处,只会害人性命!这样的人不立刻处置了,还留着他做什么!”
她言辞激烈,带着后怕与几分隐晦的埋怨,“要我说,您当初就不该心软!不论陛下如何坚持,您身为中宫,都该拼死劝谏阻拦才是!怎能……怎能由着他这般胡来!”
这话虽是在发泄不满,却也在无形中将劝阻不力的过错压在了元嘉身上……即便是燕景璇的无心之语,但听在旁人耳里,也难免带了指责之嫌。
元嘉眸色一沉,却没有立刻反驳,只顺着燕景璇的话继续道:“皇姊此刻说这些,又有什么用?予只知道,陛下清醒时,唯一的心愿便是要这和尚来治,即便到了方才那般凶险的境地,他也不曾出声阻止。只要陛下未曾改口,予便不许任何人越俎代庖,私下处置……予就说一句,陛下的意愿,高于一切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