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3章
作者:夜眠溪山      更新:2025-12-09 12:10      字数:3016
  元嘉拢了拢披帛,抬起头左右扫视了几眼。
  空旷,没有生气,这是元嘉到目前为止最为直接的感受。整座宫殿都透着一股冷寂的萧瑟之气,宫里犯了错的女眷,不至于送命的,也不至于没入掖庭的,便最终归了这座冷宫,直到身死方得解脱。
  分明在白日里,元嘉却感到了一股寒意。也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,元嘉总觉得有人在暗地里恶意窥探着什么。
  红玉似乎察觉到了元嘉的情绪,略凑近了些,低声道:“武皇帝一朝,上阳宫关了许多罪妇。到先帝时,又有失宠犯错的嫔妃被贬进去……这些女眷,有些是发了疯,白日便被锁在屋子里出不去,有些是惊惧害怕不敢出门……女君若是觉得有人窥视,只怕是她们藏在哪里,偷摸打量着咱们呢。”
  元嘉听了红玉的解释,脸色却没有好上几分,眼中郁色更浓。
  归德县主、燕清忞便是住在这种地方?
  “皇后殿下,这便是归德县主的住处了。”
  香茹停下来,有些讪讪地开口。
  元嘉抬眼望去,下一刻便皱起了眉头──无他,实在是太简陋了。
  “辛苦你带路,就不必留在这里伺候了,下去吧。”
  红玉冷着脸把人挥退,又见元嘉指了指眼前紧闭的屋门,心中会意,几步上阶便要叩门,却见有人从里面拨开了门栓,缓步走了出来──正是元嘉此前在侧殿远远瞥见过的那道人影。
  “……皇后殿下康安。”
  燕清忞站在阶上,一双极清的眸子停在元嘉身上。背脊分明挺得笔直,却既缓且慢地向眼前人屈膝行礼。
  元嘉突然生了笑意,虚虚一抬手便叫人起身。又从红玉手里取过燕景祁给的锦盒,自然道:“予过来给县主送份礼物,不知县主眼下可得空闲哪?”
  燕清忞的视线从元嘉身上移开,又掠过被前者捧在手心的锦盒,最后投向自己站立的那一小块砖地,语气平稳无波,“皇后这话实在是折煞妾身了。只是屋室简陋,若殿下不嫌弃,便请入内一叙。”
  元嘉颔首,又拒了红玉想要跟随的动作,“你们都在外头候着,予要和县主说些体己话。”
  红玉犹豫着停下,与其他随行的宫女内侍一道,无声地站立在空荡的台阶下,目视着两人身影消失。
  ……
  “怎不见县主的保母?”
  元嘉将锦盒搁在屋子里唯一的方桌上,余光随意一瞥,便将陈设摆件尽收眼底。
  “孙嬷嬷去尚食局领膳了,一时回不来。”
  燕清忞将倒扣的杯盏翻转开,又为元嘉添了杯白水,语气淡淡。
  的确是水,没有茶色,亦闻不到茶香,连飘散的热气也看不到。元嘉指尖触上杯壁,果然沁凉,燕清忞处境可窥一斑。
  “不知皇后殿下要来,未曾烧水,旧年陈茶也已喝不得了,不周之处还请殿下宽宥。”
  燕清忞退后一步,两手交叠,便要下跪告罪。
  元嘉因这举动压住了嘴角,反应却极快,立刻便阻止了燕清忞这不知真假的告罪,又将人拉到身边坐下。
  “……是宫人们服侍不得力,县主倒把罪过全揽在自己身上了,实在是个和善人。”
  元嘉沉默一瞬,很快在唇角勾起一抹上扬的弧度,勉强算是温和的笑容。
  燕清忞却笑而不语。
  元嘉将桌上被忽视许久的锦盒推到燕清忞手边,“县主打开瞧瞧?”
  燕清忞垂目扫了两眼,指尖悬停在锁扣上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少顷,轻轻一动,便将盒盖翻了开来。两指拈起镯子,左右摆弄了几下,又被燕清忞放了回去,“做工虽算不得上佳,却是费了心思的。”
  元嘉将盒子推得更近了些,“疏勒送来的礼物之一,县主若还瞧得上眼,便将它收下,只当是多了件首饰。”
  燕清忞抬手抚过锦盒最外层雕刻的凹凸花纹,好一会儿才出声,“这是选中我去出降了?”
  疏勒想在大周娶位公主回去,早不是什么隐秘事了,宫内更是传得沸沸扬扬,燕清忞知道便也不足为奇了。
  “是,也不是。”元嘉收回手,“此事随心,无关属意。只要县主不愿意,这事在县主这儿便不作数。”
  “……妾身竟有的选?”
  燕清忞缓缓挑起一边眉梢,半似惊奇,半似讽刺。
  “为何选不得?”
  元嘉反问道:“予虽认为县主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,可此事也并非只县主能做……区区疏勒,原也用不着强逼宗室贵女出嫁。”
  燕景祁大概是想的,但元嘉却不愿就这样定了一个女子的来日,所以也并未按照男人的心意将事情说得毫无转圜余地。
  闻言,燕清忞探究的目光在元嘉脸上徘徊了许久,元嘉也始终神色坦然地任由打量。终于,燕清忞收回了视线,指尖却依旧摩挲着那锦盒的表面,她从喉间发出一声模糊而短促的笑,缓缓道——
  “……有何不可。”
  干脆到反叫元嘉有些诧异了。
  “县主这是、答应了?”
  “答应了,只不过还要再多问皇后一句……妾身今次出降,是什么身份?过去了,又是什么身份?”
  燕清忞面不改色,全然不在意自己的终身大事就在这一句话中定下了。
  “疏勒要娶公主,咱们自然也就嫁公主。”元嘉揣摩着燕景祁的心意,此刻倒也坦然不讳,“县主若出降,自是封为长公主,一应仪礼以公主尊位相筹。出降后,便是须卜王的妻子,疏勒人敬奉的可敦。”
  “妻子?”燕清忞轻笑一声,“可妾身怎么听说,这新王继位前,便已有三位妻子了。”
  “不管那须卜王有没有妻子,有几位妻子,大周的公主过去,便只能是他唯一的妻子。”
  元嘉语气平淡,这话或许对那三个女子有些残忍,可强权之下,须卜王想要拿到好处,自然也得付出让大周满意的筹码──疏勒唯一的女主人,这样的称号才配上大周金尊玉贵的公主。
  “好,那妾身便没有其它疑问了,万事皆由陛下、皇后殿下做主。”
  燕清忞再一次举起那对镯子,放在眼前默然凝视了片刻,而后戴到了自己的手腕上。
  事情已办妥,元嘉却没有急着离开的意思,一双眸子带着几分探究看向燕清忞。
  燕清忞两手相抵,戏耍般将对镯碰撞出声,丝毫不在意身边人的目光,只道:“皇后若还有想问的,不妨直说。”
  “……只是有些好奇罢了。”
  元嘉亦是直接。
  “好奇妾身为何这样干脆?”
  “是。”
  燕清忞将手搁回膝前,脖颈微动,眼珠轻转,待看尽屋内布置后,才略带玩笑般开口:“皇后瞧瞧,哪家县主做得像妾身这般模样?”
  “县主的父亲──”
  元嘉蹙眉反驳,却又在下一刻被人打断。
  “妾的父亲是谋逆的戾太子不错,可他尊贵时,妾未受一日之享,偏他败落时,妾反要日日陪受了……是不是,太不公平了些?”
  “其实,妾身是感激的。”燕清忞瞧着颇为感慨,“皇祖父留了罪者内眷的性命,皇叔父继位后也多有厚待……可流言这东西,从来都不肯叫人安宁。”
  燕清忞偏着脑袋,还是笑脸朝着元嘉,只这笑里却多了三分无奈,“妾身也明白,妾身如今有的一切,不过是御座上的那位想要施显自己的仁德罢了,可既然给了妾身,那妾身便受得住。偏流言难听,在旁人口中,妾身永远都只是那个谋逆者的女儿。什么县主,什么宗室,都不过是块遮羞布罢了。”
  元嘉没有说话,而燕清忞现在或许也不需要她说话。
  “妾的姊姊,便是受不住流言,才急急嫁人,离了这座皇城。临走前,她还劝妾呢,让妾及笄后也早些寻个人家,好过自己的逍遥日子。”燕清忞面露怀念之色,“只可惜,我没有听她的话……”
  “各人有各人的缘法,”元嘉微微一笑,“县主若是一早便嫁人了,也就不会有予今日的上门相询了。”
  “是啊,”燕清忞笑了起来,“谁能想到妾还有今日之命数呢?”
  “她们都视嫁蛮族为洪水猛兽,觉得是对自己的侮辱,是对自己尊贵身份的侮辱,可于我而言,它却是绝无仅有的机会……今日之前,我不过是满负罪孽的戾太子之女,今日之后,我却会成为奉国大义的巾帼!他日史书工笔,也得写我燕清忞教化外族之功,此辈称我赞我,后人颂我誉我,咏诗做赋,我都受得起!我要堂堂正正的出这上京城!”